按赤司的說法，籃球不光拼體力也得看腦力。國二的黃瀨操之過急，不懂得以退為進，優勢得不到施展，缺陷就顯而易見。國二的灰崎相較於黃瀨還有樣優勢，那叫做經驗，盡管這一優勢正在日益削減。

十球下來，竟沒贏一球，戰況慘烈得仿佛凡爾登絞肉機。

最後一球被蓋帽時黃瀨腳下一拐頓時跌坐在地，局勢無力回天，他咬牙一拳砸在地上，關節喀嗒作響。亮著胳膊上一個莫名其妙的耶穌像紋身的裁判將哨子吹得刺耳，宣布比賽結束，勝負立現。

“該死，還沒完，再來一球，一定可以……”

“毅力可嘉，涼太，但別忘了這裏的規矩：五百円一球，不收欠條也不打折。奉勸你適可而止好自為之，”他瞇起灰色的眸子睨一眼裁判手臂上的刺青，又轉而居高臨下對上不服輸的金色眼睛，“我說，你的基督難道就沒告訴你，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我只知道，不該讓混蛋長此以往得意忘形。”

“啊哈，也不想想一直以來太過得意忘形的到底是誰。理所當然以為在這兒也能幾天就當上首發，無聊以後拍拍屁股走人，你想法不錯啊，涼太。”

看黃瀨的表情，若非那與他性格不符，一句“去你媽的”大概會很應景。加入籃球部前他本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個性，為一件球衣與人結下如此仇怨，這顯然史無前例。另一方面，勝則勝矣，可惜灰崎不是那時的青峰，贏球後不會嘿嘿笑一笑拍你肩膀說你也挺厲害啊加油吧。與之相對，他仿佛活著的全部意義只在於讓別人不想多活。

我當時被擠在圍觀人群裏，周遭開始響起不絕於耳的倒彩聲時，我正計劃著如果惹出什麽更大的麻煩便或許只得先揍暈灰崎那小子再把他們兩個拖回去，盤算顯得似乎有點兒艱巨。

幾米開外的球場欄門打開，比賽完的兩人以截然相反的表情走出來，暫時風平浪靜。原以為難得他們會消停一回，果然是妄想。

……

“小海登，你是要……下註！”

“別這麽大驚小怪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而且那位一定會贏的，”她將下註單攥在手裏，與黃瀨在人群中占了個不錯的觀賽位置，“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裏賭球是賣點，如果不習慣，街邊球場大可以找別人陪你打，告訴我讓你選擇來這裏的理由？”

“啊，怎麽說呢，”他挪開視線去瞥場中的戰況，大學生模樣的對手進攻靈活而迅猛，但辰也仍不斷增加著用假動作騙過他的次數，“這裏碰到的對手大多相比街頭一次性的朋友更多一種……攻擊性，有時也會覺得這種充滿危機感的較量也不賴。我告訴你我的理由，那小海登你呢？”

她聳肩：“我只是喜歡做喜歡的事還有錢賺……瞧，果然還是他贏，我們要過去打個招呼嗎？”

“也是啊，雖說我沒能上場，但畢竟是和海常比賽過的對手呢。”

相貌優勢大行其道的時代，辰也絕對是個可以倚仗天生美貌換來與黃瀨同等數量的姑娘們尖叫的家夥，但與黃瀨白日衣繡相對，他可要謙遜不少，也正因如此，當初相識情景給人造成的反差之大險些叫我內傷。

被一面之緣的他校後輩叫了名字時，他一時間露出個稍帶驚訝的表情，隨後便是那種叫人看不透的微笑相迎：“哦，是你們。不過，沒記錯的話，你們難道不該在神奈川？”

“沒記錯的話前輩不也該在秋田，誒，該不會是專程來這裏打一場球的吧？這麽說小紫原是不是也……”黃瀨環顧一圈周圍，可看樣子提到的人不在，否則以紫原那逆天的身高，存在感應當到哪兒都是爆表的。

對方竟略顯無奈地聳聳肩：“本來的確是和敦一起來的，不過我們好像走散了，我對這裏不太熟悉，沒想到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這兒了。”也虧他是辰也，才能在這種情況下氣定神閑地接受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或許比他稍微認路一點點的同伴走散的設定，並順便氣定神閑地在不怎麽友善的環境裏走過路過打場球。

“那讓我猜猜，前輩上次也是碰巧來東京觀光的時候和敦走散，碰巧逛到這兒打了場漂亮的球，然後碰巧在這兒聲名四起？”海登若有所指地轉轉眼珠。

“好吧，我承認，上次的確是碰巧，不過這次不是，”他頓了頓，黑鉆石樣的眼睛裏帶著笑意掠過零星狡黠的意味，“但我想，敦會來找我的，或者，我可以回頭去找他，這次我應該能記得回去的路。”

“哈？但小紫原不一定記得！小海登你不知道，國中來這裏逮小青峰的那次，回去的時候和小紫原走散了，一個小時以後才在相反的方向找到他！”黃瀨大驚小怪，興許是當初紫原花了近兩年才記住他們是同班同學的陰影，讓他並不怎麽相信紫原的記憶力。

然而這並不是眼下最需要擔心的，相反，有人過好的記憶力才更造成麻煩——

“餵，就是他，兩年前就是這小子和另外一個灰毛小混蛋害我綁了兩個月的石膏！”人群中傳來個不太和氣的聲音，伴隨大票視線集中至此。從聲音主人手指方向判斷，海登驚覺他應該不是指自己或冰室而是身邊看似最為人畜無害的黃瀨。後者皺了皺眉毛，似是想起什麽，臉色有些沈下，算是默認。

“天哪，帥哥，我以為你不來這邊，尤其是不來和祥吾挑球！”於是他的經理小姐擺出個過分誇張的花容失色表情，並擅自對於不速之客口中的“灰毛小混蛋”的身份做了推測。

“只是因為那時候，我和祥吾君還有筆賬沒算完。”小聲回答一句，算是解釋。

方才那人從人群中擠過來，還帶幾個跟班，明顯來者不善：“餵，小子，別忘了我們也有筆賬沒算完。”

……

“哈哈，不過是中學生的小把戲，那黃毛仔這麽較真，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本身是該風平浪靜的，直到傳來一個刺耳又放肆的笑聲。人群阻隔，看不清情況，但下一秒就聽到有人倒地的聲音，其間夾雜著痛呼與怒罵。

然而動拳頭的卻不是黃瀨，眾人錯愕的目光裏，灰崎仿佛沒打盡興一般，一把扯住那人衣領把他從地上提起來：“我說，旁觀的家夥少羅嗦。如果不服，有種來戰，否則再說一句，我就敲碎你的下巴，懂？”

威脅有用，但在以寡敵眾之下不怎麽頂用。在黃瀨費解的表情裏，灰崎意猶未盡般往多舌的人身上補踹一腳，效果簡直他媽的漂亮，成功將氣氛推到了劍拔弩張覆水難收的境地。

“餵，你這是想幹嘛！”至少黃瀨有十二萬分的理由確信，灰崎絕不是良心發現來替他說話的。

“啊哈，我忘了，規規矩矩的模特君可不會打架。”

於是他更有理由相信，這家夥純粹只為了找茬。

可不知錯覺與否，黃瀨的表情比我預想中要平靜，似乎並不那麽怒火中燒。

群架事件便成為此處賭球之餘的餘興表演，氣氛層層高推，觀戰者與參戰者同樣腎上腺素高於腦細胞控制，直到頭腦發熱至不再有人記得開端為何。該感謝這裏有多餘精力無處使的閑人不少，打架只是為了動手而並非矛盾驅使。從一片混亂中不算容易才把黃瀨拎出來，灰崎則不見了蹤影。也罷，他該對這種場面習以為常，不必過多擔心。無視掉黃瀨見到我後大驚失色的表情，一路溜到幾百米開外的馬路上才放緩步伐，回頭一掌砸在他腦門上：“說吧，怎麽解釋？”

他喊著痛捂住腦袋，低下頭時額發遮住了眼睛。本以為他心情大概很糟糕，並不準備追問下去，誰知下一秒他卻擡頭賠出一個閃亮亮的笑臉堪比牙膏廣告：“拜托啦前輩，幫我保密嘛，千萬不要告訴小赤司小青峰小桃小綠間……”

竟然還有心情笑成這樣，我不由翻了翻眼皮：“餵餵，模特被偷拍到聚眾鬥毆，不會被封殺的嗎？”

“誒嘿，應該不會被拍到的……吧？”

唉，笨蛋。“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聽到這個問題，黃瀨突然斂住笑臉，難得一見的平靜表情，眼睛直勾勾卻又無焦點地望向天空，金色的眸子與天邊玫瑰金的餘暉交相輝映：“只是突然很想，像祥吾君那樣，偶爾，嗯，只是偶爾而已，無法無天一回啦……”沈默幾秒，卻又回覆平日表情，“虹村前輩，我保證絕對絕對不會有下次了啦。果然，我還是更想堂堂正正地贏過他，一定會的。”

“啊，大概吧。”

“鼓勵我一下啦，前輩。”

“去死吧。”

……

“抱歉，直接致使你手臂骨折的好像不是我吧？先生，算賬找對人。”舊事重提，意識到找茬的正是當初引起群架的禍端之一，黃瀨提醒自己冷靜。

“沒差，你們當時可是一起來的，算起賬來都有份，別想抵賴。”當然不該指望這種禍害會就此罷休。

“那你是想讓我當眾切腹還是謝罪求饒？”眉頭鎖緊，黃瀨向身邊好友瞥一眼，咬了咬嘴唇，“不過他們和這件事無關，我們不波及無辜。”

“嘿！真不給面子，”誰知海登卻不領情，唯恐天下不亂樣地往黃瀨身邊更挨近一步，“兄弟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而且我還以為我是那個‘灰毛小混蛋’的前女友……之一。”

黃瀨瞠目結舌：這種生死攸關旦夕禍福的緊要關頭小海登你就不要添亂了啦！

毫無懸念地便被找麻煩的一夥人團團圍住，情況有些不妙。正有點兒束手無策，海登突然點點黃瀨，壓低聲音：“揍他。”

“但是……”他認為畢竟有部分原因還在自己。

“上次我們一對一，他故意撞人害我蹭破膝蓋，輸了以後還死活賴賬，算上利息他欠我不少，而且不只是我。這混球在這兒惡名遠揚。”

“但也不能……”

話音未落，被指的人便狠狠挨了一拳，仰面重重向後倒去。黃瀨眼珠幾乎奪眶而出地瞪著揮拳的辰也，想要說話卻咬到舌頭——這位前輩難道不該是溫文爾雅慈悲為懷的角色嗎？

接下來的展開便有些可笑：挨揍的被同行夥伴扶住，其中有人頗為惱火舉起拳頭便要還手，海登動作誇張擋在辰也面前故意被擊中肩膀，接著動作誇張向後趔趄兩步，同樣被她在此處認識的朋友扶穩，沒半點息事寧人的打算而是怪叫一句嘿兄弟你怎麽可以毆打女士？效果立竿見影，戰爭一觸即發，頓時球場周圍淪為鬥毆戰場，人群亂作一團。

終極禍端卻趁機溜之大吉，一直跑到人多的街上，黃瀨才喘著氣，一手指上自家經理的鼻尖：“小海登你在幹什麽啊！還有前輩，怎麽也不勸勸……”

“歡迎來到我的日常世界，”與他不滿得跳腳相對，海登張開雙臂吹了個口哨——大概是曾經與灰崎相處的經歷，使她的課餘生活異常豐富，時常血濺五步，“其實涼太，聽他們的意思，你也不是沒打過架吧？冰室前輩也是。”

“那次是意外啦，意外。”金發模特伸手抓亂頭發，一副頭疼的模樣。

辰也沈默片刻，突然想起什麽：“說起來，我記得敦提到過你是模特，這次把你牽扯進來，沒關系吧？”語氣裏有些擔心。

“哦，啊，倒也……應該不會有什麽啦，”黃瀨撓了撓後腦，稍稍心虛地聳聳肩，“我的經紀人小姐知道我每年都會發一次燒。”只要不被狗仔拍到，一切都萬事大吉，但在那之前，多少還是有點兒提心吊膽，提前找好借口也是以備不時之需。

聽他這麽說，辰也松口氣：“抱歉，或許我剛才並不該動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的話。當模特兒受到的限制其實很多吧，辛苦。”

“還好啦，不過有的時候的確會有點羨慕小紫原小海登還有前輩你這樣的呢，完完全全無拘無束的樣子。”黃瀨歪了歪腦袋，笑得露出一排白牙，口吻聽上去漫不經心，實則不難發現，他這句話是誠心誠意。

無拘無束？也不盡然啊。仿佛是剛想糾正他些什麽，辰也卻被海登搶先一步開口：“羨慕我？饒了我吧，帥哥，如果能讓我成為你一樣的人，我肯舉右手發誓再也不來賭球再也不鬥毆動手再也不玩滑板跑酷。”

反正歸根結底，大概是人的劣根性，一切我們想要成為的東西，似乎只有在別人的生活裏才能找到最為接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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